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饭圈女孩：没人喜欢做数据
葛雨薇

“数据就是虚的，规则就是讨人厌的，
但是在这个圈子里，
你只能遵循这套逻辑，没办法改变，只能顺从。”
与其批评“谁是工具人”，
不如问问是谁想让年轻人做工具人。

如果你是微博深度用户，可能常看到追星女孩的努力成果：偶像微博下，几十条重复评论和转发，看似简单，却极为热烈。
“数据女工”陶冉告诉《新周刊》记者：“点开明星微博的转发，在转发列表可以看到 1、2、3、4、5 直到 50 这样标着数字的转发，就是粉丝在‘轮博’，漂亮的转发数字是这么做出来的。”明星们的微博动辄百万、千万转发，实际可能是几万个账号转了成百上千次。
数据女工们把自己活成了数据机器，签到、点赞、评论、转发，每天把同一流程重复成千上万次。影视从业人员段薇认识一个学建筑的男生，他今年疯狂迷上《创造营 2020》的一个女选手，节目期间，靠不停领号、投票，一个人给这位“妹妹”投了 10 万票。
粉丝做数据，基于一个逻辑：大数据时代，最能直观反映“哥哥（偶像）多火”的就是数据。粉丝们精心研究每一种大数据的抓取和计算方式，给出针对性、 简便的策略和操作方法，借助大量的人力投入，提高明星的大数据表现。
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不同，做数据和花钱是粉圈标准的示爱方式。日常基础数据很枯燥，能坚持下来很不容易。一份乏味机械的工作，又没有工资，坚持做很久，靠什么呢？陶冉觉得，“只有爱和恨，才有这个力量吧”。

爱他，于是要成就他
段薇接触到的粉丝，有做公关的、做市场的、还在读书的，她的朋友里也有不少追星族，心甘情愿为追星花钱。“饭圈大都是普通人，只是有追星的共同爱好。”
段薇认识的一个生于 1992 年的女孩，在私企做销售工作，周一到周五上班，但一有空就去机场接机，“就像有些男生周末一定要踢球一样，她能从中获得快乐”。
爱偶像，就成就他。有粉丝要为偶像拿下某个榜单，“拿奖杯给‘哥哥’当新年礼物”，拿到才开心；有粉丝看到‘哥哥’的新节目，知道其中有自己一份功劳，也特别开心；对事业粉来说，明星是股票，粉丝是股民，入对了股，看着股票噌噌涨，依旧是开心。
大多数粉丝是“solo 追星”，没加入粉圈，走向打投（打榜、投票）这一步， 已经是追星深度阶段。目前，微博是粉圈主阵地，此外粉圈会向豆瓣、B 站、微信等扩张。
去年，陶冉在“大粉”（粉圈“意见领袖”）那里第一次听到“做数据”这个说 法。“大粉”鼓励追星女孩：想不想为“爱豆”（偶像）做点什么？和我们一起做数
据吧！
于是，小组每天发布任务，对数据女工来说，就像完成 KPI（Key Performance Indicator 缩写，意即关键绩效指标）。随着“哥哥发微博啦！目标评论 10 万条！”“金主爸爸发微博啦，目标 20 万！冲呀！”的号令发出，女工们快速进入角色。她们的任务包括微博超级话题（以下简称超话）、明星权力榜投票、百度百科 投票、百度贴吧盖楼和微博转赞评等。
以微博超话为例，它绝不是随手签到那么简单。艺人超话 + 艺人缩写 + 艺人近期的普通话题 + 不少于 15 字正文内容，@ 艺人名，配好图片、视频，同步微博， 才算一次正宗超话发帖。一个劳模数据粉，手里有一个“大哥”（大号），三五个“亲小弟”（用自己或亲友的手机号注册的小号），还有 N 个“小弟”（买来专门做数据的号）。
此外，贴吧活跃度会影响百度指数，为了在百度贴吧保持活跃度，打投女工们还要在贴吧盖楼，专业的数据粉会用一种特殊的键盘，它能自动生成 15 字以上的句子，按一下，一句话就发出去了。陶冉见过一个数据粉，一天能盖 1000 层楼，其中大部分是毫无意义、重复的内容。
这些日常任务基于几个衡量明星网络热度的榜单、数据，比如微博明星势力榜和寻艺 V 榜、百度指数、微信指数、超话排行、艾漫数据等，通过人为制造热度，针对性地提高明星的排名。
一个最简单的例子，艾漫数据抓取明星活跃粉丝数量，是依据“提大名 + 正面评价”来抓取的。陶冉总结道：“所以，如果你发微博说‘宝贝好可爱’，在大数据 的角度是无效的。你要说‘×××（大名）好可爱’才有用。”

饭圈“团建”大战
每次有粉丝恶战，他们争夺的排行榜本身可能没那么重要。段薇说：“在饭圈里， 不是比第一名、第二名谁厉害，而是比第一名的粉丝和第二名的粉丝谁更厉害。” 圈子里，集中打投叫“团建”，赶上几个明星同一个月过生日，粉丝们要努力让自己的“爱豆”看起来热度更大，“有排面，这个排面不仅是哥哥的，也是我们的”。
粉圈的“团建”，第一步是建群，每个群几百人，群主一般由大粉或职能组（数据组、打投组）担任，统一买几千几万个账号，10 个一组，发给群里的人，分头做任务。
最疯狂的一次，陶冉参加一个视频平台发起的临时打投活动，进群后领了近 200 个账号，一天之内用了 4 个多小时全部投掉。那天，她在沙发上抱着手机，手指快到有重影。一坐四五个小时，不喝水，上厕所都带着手机。
投完票，“头昏脑涨胳膊疼，但是心情很好”。打投很解压，当天她状态很差， 遇到组织打投，临时加入，拿了第一，“心情特好，和拔河比赛感觉差不多，出了汗，感受到团结的力量，情绪释放了，就好了，输了赢了，都好”。
花墙大都出现在选秀节目，节目组会出一个汇总贴，各家花墙放在一起比较，可以看谁家审美在线、谁家过于寒酸。粉丝们也就铆足了力气，不在这一点上认输。
有些数据组跟粉丝宣传做数据的时候，甚至会发一些之前明星没完成 KPI 的案例：“没有解锁就完了”“不能让哥哥被钉在耻辱柱上”！
去年，邓伦在欧莱雅的代言解锁失败，邓伦焕变日记及 3 名真人见面会名额失效，之后欧莱雅发微博鼓动粉丝抓紧购买，继续解锁任务，还 @ 了邓伦本人。这至今仍作为负面案例在其他明星粉丝群里传播，以鼓励大家做任务。陶冉发现，粉圈虐粉有固定套路，骂公司经纪人没用、不给哥哥资源、打压哥哥，最终导向一句:“哥哥只有我们了”。

“在这个圈子里，你只能遵循这套逻辑”
粉丝群里，女粉明显多于男粉，去年段薇探班《创造营 2019》，现场每 20 个粉丝中只有一两名男生，还是职业代拍，来挣钱的。男粉比较懒，不愿意做数据， 认为这都是虚假的，做数据相当于落入饭圈规则的圈套。“数据就是虚的，规则就是讨人厌的，但在这个圈子里，你只能遵循这套逻辑，没办法改变，只能顺从。” 段薇说。
品牌催销量手段差不多。一个选秀出来的团，也会为每个成员开单人链接，让粉丝知道“我买的东西是记在哥哥的功劳簿上的”，销量达到某一数值还会解锁新福利，比如照片、海报、见面会。有品牌专割秀粉，新选手马上签约，有了新的一茬再换一个，韭菜永远割新鲜的。
圈子流传一句话：全网秀粉 300 人，制造了 3000 万的声量。节目会不断制造危机，当你意识到偶像处于危险、只差这一票了，就要走向打投和花钱。 更多时候，做数据不是给路人看的，是给品牌商和其他粉丝看的。数据组里，最常见的是这些呼吁：“妹妹只有我们了”“对家数据已经超过我们了”“妹妹不出道，只能回见不了光的地下室继续练习了”“金主都盯着呢”“这是妹妹的第一个电子刊，都给我上了！”……粉丝听完，热情被调动起来，纷纷掏出了手机或钱包。
段薇和朋友对控评（即操控评论）持负面态度，每看一个节目，评论区全是粉丝占山头，“看不到真观众来聊聊节目到底怎么样、有什么内容，都是空话”。控评文案是大段 emoji 和重复文字，她觉得烦，但“轮到自家的时候，也得做”。
饭圈女孩把姿态放得很低，自嘲是打投女工，遇到营销号将自己的偶像和其他艺人比较，马上要“滑跪”。疫情期间，饭圈自发高效率地组织做公益，有记者想找人采访，结果发现非常困难，他们小心翼翼，怕做错事，怕说错话，怕被人误解。即便是做公益这样正面的事，也“不敢贸然领赏”。各家都做了，为什么我家出来说？会不会被批评做公益心不正？物资没落实到最后一步不敢说话，万一物流耽误了怎么办？就算落实到最后一步，也可能被对家质疑——你这口罩符合国家标准吗？
做数据，一套流程需要一小时左右，利用早上挤地铁的时间能完成，重点在于，一旦在数据上付出时间和精力，就会忍不住关心那个榜：我哥哥还是不是第一？别家是不是买榜了？数据下降了怎么办？心思都被捆绑了。
粉圈有个词叫“top 癌”——我们只能是第一，没有第一就难受，必须不择手段拿第一。在这种竞争之下，爱豆反而成了工具人，只是一面旗帜，是出征的理由，是粉丝口中要捍卫的人。实际上粉丝做的事不一定对爱豆有意义，只是在满足粉丝自己的心理需求——爱豆真的需要你们这样做吗？他真的需要你们花这些时间、精力去争取一个 CBD 大屏，一个微博之夜的奖杯吗？
陶冉依旧相信数据榜单有用，但她不再参与打投，“虽然这个时间能给爱豆创造价值，但是能给我自己创造更大价值。我觉得还是先爱自己再爱别人。我会选择用效率更高的方式表达爱，比如买代言和周边、产粮”。